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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最近突然收到一位住在另一座城市的女友的信息:“我想约你一个时间,咱们通个电话好吗?”
我一面答应,一面心中紧张: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毕竟如今很少会有人这么正式地约电话了。
后来我们如约拨通电话。我才得知,她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恰恰相反,她一切都好。
但她的“一切都好”,是相对于过去三年的“不好”。她告诉我,过去三年她一直在家对抗抑郁,无法正常工作和与人接触,甚至无法走出家门。
而今她通过治疗康复,终于取得阶段性的进步,于是她列了一个五人名单,想要从这五个人开始,恢复和外界的交流,重新回到社会里。
我感到震惊和自责。我身为她五人名单上的一个,自诩是她非常信赖的朋友。我对她现状的了解只是通过她朋友圈的勾勒,大致可见她醉心花草和瑜伽。
而今她告诉我她的经历,我才意识到,我以为我知道她的状态,其实三年过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瞬间我很恨这些社交app。它让我们以为和每个人都保持着联络,其实则是让我们变得懒惰,失去联络的动力。它让我们以为我们很了解对方的现状,其实则是让我们变得麻痹,失去了对彼此进一步的关心和探究。
几年前我曾去一位民国遗孀家中造访,她给我看她先生留下的遗物:几个偌大的皮箱,里面堆放着一望无际的信件。这位遗孀余生志向便是将这些信件整理成册,因为那些“致友人”的信件,承载的是一字千金的真诚、是重如泰山的情谊。
曾经的一字千金,则被如今铺天盖地的免费讯息代替。与此同时,重如泰山的友谊,是否也随之一地鸡毛。
赫伯特·马歇尔·麦克卢汉
我毕业于传播学专业,那一刻,麦克卢汉那句“媒介决定信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这条理论的意思是:人类行为模式是随媒介变化而变化的。
麦克卢汉比喻道:媒介所载的“内容”如同盗贼带着的一块鲜肉,用以引开为大脑把门的看门狗。当我们被丰富的信息内容吸引,但在过程当中我们很大程度上错过了一些微妙的、经过长时间地引入到我们当中的结构性变化。
我们需要正视这种结构性的社交变化,努力寻找途径,去重建人和人之间的实在的联系。“子欲养而亲不待”,也许在社交网络的年代,同样适用于友谊。
与此同时,我们应当对当下的沟通方式进行反思。我以为我在反思,但远远不够。
小学时代
小学的语言能力是相对有限的。在校园之外的时间,是电话让我们学会主动沟通的技能。在拨完每个数字等电话回转的过程中,都是心跳加速又充满期待。
小时候座机还是7位数,我可以将几个家里也装了电话的小朋友的号码倒背如流。我第一句话永远是“你猜我是谁”,对方明明听得出却也腼腆地配合地问“你是谁”,如此往复问好几个回合,乐在其中,不厌其烦。
此外,贺年卡也是小学时代的重要沟通媒介。仿佛积累了一年的友谊,都要在那一张卡片上抒发。
小时候的贺年卡
每逢年底,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去批发市场买贺年卡,在夜幕灯光下像小山似的贺年卡堆里挑捡心仪的样式:有带金粉的、带音乐的、折叠立体的、超大size的......每当像邮递员一样背着一大包贺年卡满载而归,就仿佛印证着我在班上的人气就像这包卡片一样爆棚。
中学时代
中学仍然是座机的时代,但多了传呼机。
全班最初只有两三个人配了传呼机,其中恰好有我闺蜜暗恋的对象。那时候真是公主不急太监急,我最百干不厌的事就是放学在校门口买一串孜然油炸土豆,边吃边在公用电话亭拨打“126”,内容不外乎 “有人暗恋你”,“老师喊你去办公室”或者“你该洗头了”这些无聊的内容。而且我还总要告诉寻呼小姐“请呼三遍”。
传呼机
后来那个男生并没有和我的闺蜜在一起,反倒混成了我们的男闺蜜。
同一个年代,我们爱上了传纸条。
我想纸条应当就是微信最早的起源。寥寥数语配上简笔画的表情符号,趁老师转头在空中飞来飞去。而且纸条也是缺乏隐私保护,不仅传纸条的同学总会打开看看甚至添几笔把私聊变成群聊,而且一不留神纸条就落入老师手里,然后被念给全班同学听。如今我们都怀疑老师心里的算盘,因为读纸条总是活跃课堂气氛的神器。
中学也许是人一生中最渴望表达和被聆听的年龄。仿佛最用心的交流都发生在那段光阴。
当年我给笔友的信
中学的我们喜欢写信。一字一句,一笔一画。用加了香水的韩国信纸,还有带荧光闪片的水笔。我们写给未曾谋面的南方的笔友,也写给咫尺之遥隔壁学校的同学。我想我最初文学的素养都源自那时的锻炼。我也在每一次的表达中更清晰地认知着自己。
就是那个时候,在那群狐朋狗友里,在那些飞扬的文字里,逐渐形成了最初的自己。
大学时代
大学有了手机,但信息一毛钱一条,惜字如金。倘若收到一条不明来历的信息,上面只有两个字“晚安”,便能心跳加速猜测一整夜。
徐静蕾《将爱情进行到底》
手机打长途是天价,座机加上ip卡每分钟只要3分钱。每个宿舍有一部座机。每到晚自习过后,宿舍六个人就开始排队打电话。有人打给父母,有人打给男友,有人打给老家的闺蜜。渐渐我们对彼此的家乡口音都烂熟于心,以至于后来走上社会,我会突然对身边的人说“嘿,你是湖北天门人吧”,或者“你攀枝花的吧。”屡试不爽,从未失手。
大学宿舍门口悬挂的座机,承载了多少爱恨情仇。座机旁边是毛巾架,地上是垃圾桶。有的人聊着聊着突然就哭了,随手抓起毛巾架上的毛巾,每条毛巾上都不知沾过谁的眼泪。有的人聊累了就蹲在地上继续聊,脸都快要掉进垃圾桶,依然笑得满脸芬芳。
美国时代
初到美国,美国的姑姑给我送来一台20年前的老电视,一些生活用品,还有一张ip电话卡。“这卡里有2000分钟,多给你奶奶和你爸爸打电话。”姑姑说。
这张ip卡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因为如果没有这张卡,我可能会丧失经常打电话回家的习惯,我可能会忘记“不要熬夜”“好好吃饭”的叮嘱,我可能会错过和奶奶的最后一次通话。
法拉盛记忆
后来我断断续续先后在美国生活四五年,总会去法拉盛的中国城超市买ip卡,以至于后来有了微信和skype,我路过电话卡摊位,还总会条件反射地驻足片刻。
某年奶奶摔跤住进医院。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听见你的声音我就高兴”。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两天后她就突然肺部感染,昏迷,鼻饲。我在彼岸的祈祷没有换来奇迹。但我感恩那张ip卡,它给了我正式道别的机会。关于奶奶的记忆,因此而完整、清晰、甚至淡淡欢喜。
后来
后来我走上社会,第一份工作在时代广场的MTV Networks。公司刚刚宣布,以后每个员工有两个移动端选择:旧款的黑莓手机,或者加载公司系统的iPhone。
我还记得同办公室的金发女孩用她中午刚刚做好的水晶甲摆弄着手里的黑莓,然后一脸好莱坞式的娇嗔,“我当然会选黑莓!触摸屏好没有安全感的,我的手指需要有按下去的感觉。”
后来的颠覆我们都见证了。不再有诺基亚,不再有黑莓。手里的触摸屏变得越来越五光十色,我们也越来越无法自拔地沉沦在这块屏幕里。
移动时代
iMessage,faceTime,微信,它让沟通变得容易和廉价,那种洗漱完毕拿起电话认真拨数字的仪式感,被边过马路边随手摁下语音键的三两留言取代。
每天打开手机,facebook,twitter,微博,不断制造着舆论,我们像羊群一样每天被驱赶到不同的社会阵营。
后来又有了头条和抖音。它甚至懒得去驱赶我们,而是将我们丢在自己熟悉的羊圈里,每天不断投喂我们同一类内容,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厮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相信这就是全世界。
再后来,在我们的朋友圈和ins里,我们相信看到的就是对方真实的生活,发出去的就是真实的自己。
我们以为我们在一起,以为我们空前紧密。结果我发现我错了。
麦克卢汉的另一个理论是“媒介是人类感官的延伸”,但也指出“延伸意味着截除”。感官的延伸会带来人整体感觉器官的不平衡,只能借助麻木或堵塞感知通道,才能承受这种强度。
我们无可挽救地走向了感官的麻木和堵塞,陷入了微信时代的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是一种心理学效应,原意是说,如果事情有变化的可能,不管可能性有多小,它总是会发生。就像蛋糕掉下来的时候,总是有奶油的那面朝向地面。
我们分秒不停地接收着讯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表达观点。但却无可避免地,我们错过了那些最重要的人和事。
我曾读过一本叫《文字工厂》的儿童绘本。里面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说话”并不是人们与生具来的能力或权利,而是必须购买文字,把它们吞下去,才能把想说的话表达出来。所以贫穷的人只好在垃圾堆里翻捡、或在春天用网在林中捕捉文字。
《文字工厂》
贫穷的菲雷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积攒了几枚珍贵的文字,深情地深吸一口气,小心地说给他深爱的姑娘西贝尔。“樱桃。灰尘。椅子。”
这六个字飘向西贝儿,像一颗颗珍贵的宝石。而贫穷的菲雷也终于获得了西贝尔的爱情。
短短的绘本,却令我动容许久。那种对沟通的珍惜,和超越语言表达的在意和爱,如此珍贵而不可求。
回到最开头我的那个计划。
我想效仿我的女友,写一个五人名单,然后每天晚上和其中一人打一小时电话。但我列了四个,就找不到第五个了。因为这个名单有很多个条件:1. 必须是我曾经很熟悉的人(否则也没什么可聊的),2. 必须是我长期疏于联系的人(太熟的也没必要聊),3. 想起这个人我必须仍然心怀好奇甚至敬意(否则我也不想聊)。
主要是最后一条比较难以满足。我把各个时期生活中的名字闪电般翻了一遍,发现符合前两条的有无数人,但其中99%的名字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那一霎那我就会条件反射地回避。亦或是我担心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会话不投机;亦或担心客气如宾心中会有压力;亦或往日情怀已经淡去,如同擦肩路人,我对他们的经历和观点已毫不在意。
我感到很遗憾。曾经亲密的人们,如今没了一丝关心和好奇,等于已经失去。而我列在纸上的4个名字,我变得格外珍惜。
目前为止,我只聊了1.5个。0.5是因为中途有事打断,未能继续。
明天我会把唯一聊完的那个人写出来,你们便明白我心。
愿你和我共同反思我们现下的沟通模式。
与其活跃在不知张三李四的群聊里,火热地为隔日即忘的话题撕逼,不如静下来把这段时间分给你心里在意的人,去进行一次有声音、有专注度、有温度、有信息量、有火花、有收获的,真正的沟通。
愿我们跳出微信时代的墨菲定律,不再和真正重要的人和事失之交臂。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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