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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的“电话聊天”计划正在实施中。老姜是第一个和我通电话的。
老姜是我很多年不联系的高中同学。
老姜长得不帅,中等身高,圆头圆脑,小眼睛,戴眼镜。
老姜也不算外向,课间一群二逼男生举着空塑料瓶在教室后面互相殴打,从来没有他。
老姜体育也一般,偶尔和男生一起打球,打得清清淡淡,毫无看点。
但老姜学习好,不是一般的好。全国生物竞赛一等奖,化学二等奖。这让他就算长得不帅、话不多、体育一般,仍自带光环,行事间带着一种气定神闲和从容不迫。
有时别的男生凑上前开玩笑说 “老姜又在研究地球物理啦!”老姜则淡然一笑:“具体来说是量子物理。”男生瞬间惊倒。
而那时候的我,偏偏和他是反义词。
我性格张扬,喜欢呼朋引伴、张罗南北。追男生就拉了横幅地追,想出去玩就心安理得地逃课。我虽不是学渣,但绝对是理科渣。每当老姜后来看着我做题,眼镜片后的小眼睛里总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忧伤。这是后话。
“和你同学三年,我发现不论面对任何事情,你总会采取和我完全相反的处理方式。令我自己意外的是,我却并不反感。”老姜在我的毕业册上留下了精辟的总结。
也许因为他是学习委员,我是文体委员,正所谓官官相护,不是一路人,最后竟也熟络起来。
他的淡定,相对于我的张扬,就好比郭靖和黄蓉,竟意外形成了异常默契的气场。他于我而言,就像是刘伯温的锦囊,孙悟空的如来佛,或是李逍遥的龙胆草。无论我在外如何疯癫,当我抱着数学题站在他的身边,我总会变得收敛,变得心悦诚服。
老姜如愿考上了北大地球科学系。大一我还曾去找他,他带我走过湖光塔影,走过满是爬墙虎的静园。我仍记得斑驳的阳光洒在“德才均备”四斋红色的墙上,门前台阶上零星散布着枯黄的落叶。他给我讲现在是全英文授课,他给我讲他的导师每年都下深海科考,他给我讲西尔维亚·厄尔的讲座。我记得他走路速度比中学更快,眼里的光芒比中学更明亮。
《无问西东》剧照
后来各自忙于各自的前程,我们逐渐疏于联络。他的朋友圈很少更新,偶尔发照片,无非两个内容:他新生儿子的照片,以及科考船、潜器、无际的海洋。
我知道他在成为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他像他的导师一样,潜入了千米的深海,潜入了他为之痴迷的领域。
许是近十年不见。突然想起他,随手google他的名字。弹出几篇英文论文,我用翻译软件刷一遍,仍然是异次元词汇:“温跃层的古海温变化规律”,“暖池区SST自末次冰盛期演化方式“,“ENSO活动和大气沃克环流强度”等。
此外还看到了一两篇零星的科考日志,大致是关于他乘着科考船完成了长达数月的海上作业,带回了千米海底的冷水珊瑚和沉积物等样品。期间还曾遇到台风“韦帕”。
中国极地科考船
我发信息给他,告诉他我想约他一个正式的时间段,认真聊一次天。他很快回复我说“好,很多年不联系。”
他对于10年后我的突然邀约似乎并不惊讶。
“是你能干出的事儿。不可预期从来都是我对你的预期。”他熟悉的口吻一如往昔。
我一直认为,即使有着相同的生活轨迹,内心反馈的差别也会导致人们实际上是生活在不同的平行宇宙里。每当我和另一个人回忆同一段经历,我们记住的东西往往是不一样的。
老姜说每当他想起高三,他脑海中总有一个相同的画面,就是我偷偷从文科班溜回老班,然后坐在他旁边的空座位上。
我说我满共也就偷偷溜回去过几次而已。
“但我只要想起高三的画面,好像那个座位一直都有你。” 老姜这句话突然打动了我。
那个时候的我的确经常骚扰老姜。只要遇到不会做的数学题,我放学后就会拿到理科班去问他。老姜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讲的比数学老师还要清晰。以至于后来我高考数学考的不怎么样,我觉得首先对不起的竟然是老姜,其次才是自己。
老姜做事认真,有一次我随口问他一道题,第二天我从车棚取我的凯迪自行车回家,在斑驳的车筐里竟看到一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这道题的解题思路。
那几乎是我在高三那年最温暖的一片记忆。
《致青春》剧照
“我就觉得当初你暗恋我。”我调侃他。“你还记得有道题你当时不会,后来专门写了答案留在我自行车筐里吗?”
老姜很直白地纠正我,他那不是暗恋,是明的欣赏。
“我这几天其实正好想到你,因为《赘婿》里的苏檀儿很像你。”他毫不介意告诉我他也在看穿越剧。
我相信他的表达。我们对彼此的欣赏,或许正因为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一直都变得越来越更像自己。
我从媒体到金融,纽约到香港,一路跌跌撞撞欢声笑语。从心而至,我还是我。
老姜从北海到南海,北极到南极,始终专注于科研领域。从心而至,他还是他。
《光语者》剧照
我以为这次电话,老姜可以生动地讲述他跟着科考船如何破冰,以及顶着台风深入海底的细节。但他并没有。
他只是坦诚地告诉我,虽然艰苦,但出海其实是他的科研工作中最高光的时刻。一个科研人员绝大部分的时间,其实是实验室里日复一日的单调。
我能感觉到他在极度坦诚和认真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你用什么下海底?是海底小纵队那种船吗?”我缓解气氛。
然后他就笑了,“这个比喻很恰当。但那不叫船,叫潜器。”
我一直以为海洋学这样生僻的专业一定是被调剂过去的,多年不敢问他,如今才知道,竟真的是他第一志愿。
我好奇,在西安这样吃鱼都要空运的内陆城市长大,怎么会对海洋产生特殊兴趣?
“我从小脑子就特别好用”,老姜开玩笑说,“我一直对探究生命起源感到好奇。我高中生物竞赛得奖你还记得吧?其实是一脉相承的。海洋学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载体,一个让我了解生命的载体。”
瞬间我有些羡慕老姜。
席慕容曾经说过:“生命的本相,不在表层,而是在极深极深的内里。它不常显露,但在遇到选择之时,在不断地衡量、判断与取舍之时,往往能感知其存在。”
对科学的执念就是老姜的“内里”。一个知道自己“内里”之所在的人,砥砺前行自然寻得到力量。
自我反思,我的“内里”并没有老姜这么清晰。但我和我身边很多人,亦有始终坚守的东西。我们的坚守不在于具体的职业,而在于从心而至,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光语者》剧照
老姜同系的同学们毕业大多转行,从事金融、投资、做企业等。唯老姜独立于世,不入江湖。
但学术圈究竟是江湖还是桃花源?我也对他聊起了我对国内学术圈的现实担忧。我很怕一个不够明澈的环境会抹杀他心中的光芒。
当年许多和我同期去美国的同学,有好几位读完博士都被国内高校以优渥的条件聘请回国,许多回来就直接是副教授。他们何尝不是怀着壮志出发,但几年过去,荣归故里的他们体验却五味杂陈。为职称奔走争斗、寻找捷径发文章、抱领导大腿从而获得更多资源。
一位在211高校任副教授的老同学甚至告诉我,他每天开车接送他们院长上下班。“我一个professor driver(教授司机),眼看就要变成professional driver(职业司机)了”,他自我解嘲道。
我也曾听有教授私下哀叹,“学术圈本应是每个国家最纯粹的净土,但在中国并非如此。”
对于我的认知,老姜并未否认。“其实任何一个圈子都一样,大部分的人都是为了生计和个人利益而奋斗,学术圈亦然。”
“但我不关心大部分人在图什么。至少我、我的师父和师爷,我们心里最想要的东西还是能在研究领域取得一些突破。”老姜说,“我相信只要我们做的足够好,荣誉和物质自然会有。如果没有也没关系。”
他提起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话,“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可以比作一个圆圈,圈里是一点点的已知,而圈外面是无限的未知。我们的毕生梦想,就是努力让这个圆圈再突出去一点点。”
这些话假如是公开采访,兴许会显得冠冕堂皇。但这是一通私人电话,说这话的人是我认识近20年的老姜。他的声音依旧如中学时一般淡然,我脑海中电话那头的他,仍是那个终日伏案的少年。
《光语者》剧照
老姜是个纯粹的人。以前是,现在是,相信以后也会是个纯粹的老头儿。
这种纯粹让我很欣慰。
少年时代我们都有过自己欣赏的人,我们也曾坚信他们未来会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但结果往往令人失望。曾经的快意少年,在漫长苦旅中渐渐变了容颜,卷进凡尘的荆棘无法出离。
所以,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当初欣赏的少年而今初心未改更加欣慰呢?
也许他头发稀少,也许业已发福,也许每天下班也忙着柴米尿布。但这些具象的表面反而不重要。通过电话,我便看得到他心中隐藏的光芒,和一望无际的敞亮。
心中有光的人总是无坚不摧。就像肖申克。无论在何其凡俗的岁月桎梏里,他都会手掘一条通道,匍匐蠕动着去接近那道光。
我讲述了老姜的故事,我想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可能很简单: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相信我所相信的老姜。但每个人不就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然后成为自己愿意成为的人吗?
写了这么多,我想今晚我定会梦到老姜。梦中的他仍是一枚圆头圆脑的、手里拿着地球科学书的小姜。
我们曾经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而今是否仍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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